采访、撰文/法兰西胶片
“有人会很好奇,我究竟是一个甚么样的角色。”
“(当导演)是个苦活。我自己心里面也有很多构想,很多剧本,但我知道现在不太可能去完成那些苦活。拍《掬水月在手》已经非常辛苦了,辛苦到你不想再这样了。”
前些天,活字文化和前员工的劳务纠纷在文青圈里闹得沸沸扬扬,一度把《掬水月在手》这本书的豆瓣评分拉低到3.9。
好在这股怨愤没有影响到电影《掬水月在手》,不公平的事,肯定要通过法律来解决,但电影的分内事,还是得赶紧说说。
和导演陈传兴老先生聊年岁更长的诗词大家叶嘉莹老先生,已经是数周前的工作,当时陈导做的采访有很多,对于叶嘉莹老先生的粉丝,电影幕后已足够饱满。
而我私下的愿望却是,在通过聊叶嘉莹先生,我们可以打个回弯,回过头来,触探一下当下台湾电影行业里“非职业导演”陈传兴老爷子的所思所想。
毕竟,我们做的是第一导演,我最想知道,陈传兴导演自己的表达性在哪里,对现世与现实的看法。
导演陈传兴
结果聊到这个分裂的世界,一发不成收拾。
“(受疫情影响)全世界经济层面上会有大量的纾困政策,其实就是把未来的钱拿到现在用了,牵萝补屋。这里面有很多令人两难的困境,变成一种悖论了。你要接受这个,你不接受你会更惨,可你一旦接受这个,那会有另外一种困境出现。
不光是制度上和基础建设上的,同时还有人跟人之间的伦理上的问题,人跟人之间开始有了社会距离,人与人之间信任感的稀薄化。还有媒体中的伪新闻的大量扩张,这之间显露的是一种看得见的、看不见的,各种灰色、黑色的邪恶的乱流。
当大家在讲疫情打破了全球化的状态,其实刚好相反,它造成了另外一种全球化,一种负面的全球化,是一种全球化的阴影的扩散。”
听起来,无解而绝望啊。
这就需要《掬水月在手》这部电影来救世了。
“叶先生一世多艰,在近百年的波折、苦难、挑战、困厄的时候,她脑海里时时地飘过这三个大问题,都要做一些抉择。我想这也是你们当下每天都会面对的,我能做甚么?我应该做甚么?我能够有甚么希望?这也是从当下从一种道德责任,一种对未来的期望。”
本篇采访8000字,读起来需要花点时间,但我想,它极其有益。
01.点状生活:就一瞬间,只要做得到核心,就能看到叶先生日常的一面
法兰西胶片:您为这部电影先后对叶嘉莹先生做了17次采访,预想中是这么多的工作量吗?
陈传兴:原本预想再多一点,鉴于叶先生的年龄,还有她的血压问题,再加上我们从台湾到天津南开的路程,有经费考量,各种因素吧,最后就变成17次。但量已经够大了,足以涵盖这部电影。
我每次访问都会先准备各种提纲,叶先生说可以了,你们过来,我们就从台湾把团队带到天津,所以这17次不是即兴的,都有蛮详细的过程。
法兰西胶片:叶先生为何忌讳呈现自己的生活?她经历了这么多风雨,按理说心态会更释然啊。
陈传兴:也不行说忌讳,简单讲,就好像她写《红蕖留梦》一样,她唯一认可的口述传记。其实很简单,就好像我们每小我被拍照的时候,会有开麦拉意识或相机意识。每小我觉得自己会被记录下来了,多多少少有一种不自在。
对于叶先生来说,那么高龄,又那么年高德劭,她不希望被记录下来的工具造成别人对她的误解。她绝不是故作矜持或做作,绝对不是这样。
你也知道媒体在最近这几年,会有很多很怪的报道出来,对于一个年近百岁的学术大家来说,她会有一些不安,因为她不知道拍摄的角度是甚么样的。
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她一向在工作,一向在整理自己的学术论文,每次采访她都说我们占了她太多时间。在这些因素下,她才会排斥。
叶嘉莹,1924年7月出生,号迦陵,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。现为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,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,博士生导师,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。
法兰西胶片:但我们仍看到她几个生活画面,比如她总觉得眼前有一根头发,还有风扇在吹她,她说不要再吹了。
陈传兴:还有吃饭。
法兰西胶片:嗯,她在那热饼,所以这些镜头是叶先生允许呈现的?
陈传兴:对。这完全跟叶先生不太一样了,环绕着自己一整天的生活,各种点点滴滴,这是两种纷歧样的呈现。
法兰西胶片:我就在想,既然有这些镜头,为何不行顺着再多放一点点进去,篇幅更长些?
陈传兴:这些生活的工具,有鉴于跟整个影片的叙事无关,所以就没用上。但是我觉得用点状的,或者一种跳跃式的小片段,就一瞬间,只要做得到核心,我们是可以看到叶先生日常生活里比较有代表性的一面,我想也就能够了。
其实她的生活很规律,就像康德那样的人,每天作息非常固定。她是住南开大学里的宿舍,每天固定时间起来,就开始念书写工具,吃饭,最大的娱乐就是看电视新闻,有没有在看剧我不晓得,然后就午休,能不出门就不出门。
她非常克己以俭。
法兰西胶片:她平常情绪会有一些起伏吗?
陈传兴:偶尔会有一些起伏,血压的问题,或者有时谈到一些过往,让她有一种情感上的波动,比如谈到父亲在加拿大突然脑中风、过世,她在大雪中去叫车,叫不到,最后是另外一名老师来找她;包括她的大女儿过世,这些蛮让她情绪高低起伏的。
还有她谈到1974年回祖国,她那种情感起伏是她写出了《祖国行》的长诗,电影里也有出现。还有她在牙医那里,医生治疗她的牙,她却在想诗句,你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情绪上的波动。
法兰西胶片:叶先生,还有包括您自身,怎么看待死亡?
陈传兴:叶先生我不敢讲,这涉及到她小我,我未便多讲,也没有资格替她发言。
我自己对死亡有非常高的兴趣,我做的很多工作都围绕着死亡在打转,包括我的摄影展,里面有一大部分是拍丧葬的坟场。
墓园妇人,陈传兴摄影作品
死亡是我自己的哲学课题,很正常,就像海德格尔他们一样,人的生命是有限的,我们要如何面对这种终尽。中国《礼记》丧礼也都是处理死亡的问题,孔老夫子也一向被问及,庄子会开骷髅的玩笑,这都是死亡。
在魏晋南北朝那种动荡不安的时候,你知道他们最大的娱乐是甚么?喝到醉醺醺,把衣服脱光,唱挽歌,挽歌就是哀歌,为死者哀悼的歌。这是他们最大的娱乐。因为生命随时都会消失,挽歌可以用来抚慰心灵。
02.真·爱国主义:血缘上的情感多于在政治上的考量
法兰西胶片:刚才咱们说1974年叶先生回国这一段,电影里并没有做更详尽的社会描写,而从现实情况来说,叶先生回大陆后被台湾封杀,这反而在某个层面让电影发生主旋律的感觉。但这个所谓的主旋律,和叶先生回国的情感,并不是一件事,不知道您怎么看?
陈传兴:我知道你的意思。那时候她当然不知道整个10年风波,可是我们能看到她1949年离开中国后,跟她1974年再回到的中国之间的巨大的变化,对她来讲是一个天翻地覆的进步,所以她会写下那么长的《祖国情》,以及会谈《艳阳天》,那是血缘上的情感多于在政治上的考量。
确实跟现在的主旋律不太一样,她纯粹是自己情感上面的,很深层很深层的工具。所以她才会看到亮亮的灯,想到长安大街,就开始哭了。一回到北京,她就想去找顾随老师,然后才发现顾随老师已经往世很久了。
这讲起来,有很多悲痛。但她还是一样的,她觉得这情感没办法抗拒,一种在历史上发生的每小我的命运,你必然要去承受,必然要去面对的,这个真的是不简单。
法兰西胶片:其实她这个才是爱国主义对差池?
陈传兴:我们用狭义的爱国情绪来说,就国家的定义来讲,这是一种祖国的血缘文化,简单讲就是故国情怀。所以我在很多访问里一向强调,整部电影其实是一个返乡之旅,回自己的故乡去追寻,她不竭地在做这种回乡的努力。
导演陈传兴签售著作
03.面对分裂的世界:你要接受,你不接受你会更惨,可你一旦接受,那会有另外的困境出现
法兰西胶片:刚才说到叶先生每天都看电视新闻,如果只看电视新闻的话,我想知道,她对当前的环境,能触达到多少?
陈传兴:我知道你问这个问题的意思。叶先生对这些是很清楚的,我可以举一个例子,她在南京的时候,觉得上海国民政府贪污腐败,写下了一些批评当时社会上的,1945年到1949年之间比较不胜的国民政府的工具。
那个时候,她还带着年轻热血的情绪,到台湾以后,经过种种白色恐怖的激荡,再到她自己生命里面的家庭变故,所有的这些,她都要扛过来。以后,她其实可能就把很多的对于外在的工具,用一种婉转的情绪,烙在自己心里面,再去思考。











